Hong Kong J Psychiatry 2009;19:121-2

REFLECTIONS

一個專業助人者在地震災區的心靈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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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震災區從事近一年的心理康復服務工作,使我感 觸很大,促使我更多地去思考自己的生活和職業的方 向和目標。儘管我不知道這次在災區的經歷對我將來 的生活有些什麼深遠影響,但至少它已經影響了我目 前生活的軌跡。 5月23日,我從廣州來到了四川華西醫院心理康 復服務隊,便一頭扎進了心理康復服務工作。雖然有 醫學和心理學的背景,但當我在臨時安置點目睹此生 從未見過的情景,我和其他許多志願工作者也只能硬 頂著重重壓力,在許多未知之數之中,一起摸索探 求,逐步開展工作。雖然在起行之前,早已做了很多 準備,查閱了很多國內外的文獻和資料,也特地見了 我的督導,但對於自己能否真正地堅持下來,自己的 工作能否對災區群眾有所幫助,我並不是很能確定。 進入安置點後,我在華西醫院的領導下開始從事心理 康復服務工作,至今已近一年。

面對第一個受災群眾

當我面對第一個受災群眾的時候,我不確定自己能否 真正把工作做好。簡單的自我介紹後,我問這位老 鄉:「不知道能否和你聊聊,如果你願意的話」。老 鄉聲情並茂,向我敘述了當時地動山搖的情景,訴說 當時的恐懼、絕望和內疚。我只是靜靜地耹聽著,並 在適當的時候給予安慰和支持,予以情感的反饋。還 記得,老鄉說著看到自己的姪女和一堆孩子被砸得面 目全非橫卧在學校操場上,我輕輕在老鄉的肩上拍了 幾下,他的淚水奪眶而出,這一刻其實也給了我很多 震撼。我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在其中扮演著陪伴者的角 色,許多時候他們哭我也在哭。漸漸地,我發現有時 候許多老鄉獨自一個人在自己的安置房裡像是在思考 著,表情深重。我和一些志願者決定住在安置點繼續 工作。

尊重和治療的關係

安置點的白天是熱鬧的,來自全國各地以至世界各地 的志願者和專業人士,他們帶著熱情,急切地想展開 各種各樣的善後工作,安置區內,探訪者源源不絕, 熙來攘往。我到埗後的第一週,每天大概有兩三批 志願者來幫助受災群眾,受災群眾每天面對不同的面 孔,同樣的問題,有時候會聽到老鄉說,「今天上午 已經說過了,怎麼還要說」。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揭開 傷口,這是在幫助嗎?我不禁反問。試想想:經歷過 一些很重大的自然災害或是生活的創傷,我們被迫離 開自己原來居住的地方,脫離自己過去生活的環境, 離開自己所熟識的人,然後在一個新的環境、新的社 區,再一次經歷和很多人建立感情而又不斷分離,我 們對自己處身的環境還會一如既往地相信或者依賴 嗎?這樣一些不斷的分離焦慮、累積的創傷無形中會 改變我們對世界、對生活的許多假設,第二次創傷早 已就此形成。我認為,對於經歷了重大創傷的災民, 能夠有人在身邊給予持續不斷的幫助和支持,至為重 要,這種穩定的感覺使情感得以恢復。我曾經接受過 兩年人本主義心理學的訓練 ,在過去的諮詢工作中, 我深切地發現,以人為中心的諮詢能帶來許多意外的收獲。心理康復工作,不是強者和弱者的對話,不是 表現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救助,而是人生中兩個相遇 的人的對話,所不同的是一個人暫時遇到了困難,另 一個人在旁陪伴傾聽。這次在災區服務,我靜靜地耹 聽受災群眾講自己的故事。只要在合適的時候、合適 的環境下,他們是可以從人生的困境中走出來。他們 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是大量的調查研究?媒體不斷採 訪?那些來來往往拍了一大堆照片的“遊客”,我們 是否真的用心去體恤他們的痛了?

傷痛後生命的意義

地震帶來太多的迷失,受影響的不僅是當地災民,也 包括我們這群志願者。耳聞目睹的一切帶給我們怎麼 樣的生命反思?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生命的追求又是 什麼?人的意義在哪裡?絕望、孤獨、難以把控的情 緒、生命的無意義…。這是我在災區感受最多的反 饋。面對生命的有限和無常,面對死亡,面對人生中 分離的必然,面對生命中痛苦的必須,面對生老病 死,還要承受著人生再無意義的孤獨感,我們該何去 何從了?災區的一個老鄉給我們答案。這位老鄉六十 多歲了,震前家裡很有錢,算是百萬富翁,震後一無 所有,有些親人更在地震中遇難。一個半月後,我看 到他和家人一起在災區的帳篷裡,從新開始張羅自己 的小店。他話不多,很客氣地和我握手,打招呼,他 跟我說:現實就是這個樣子,怎麼辦呢?日子還是要 過的,從前對自己很苛刻,捨不得吃也捨不得穿,現 在看開了,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 好。在和他對談的過程中我看到,老人家已能坦然接 受和面對,在無意義中尋覓到生命的意義。我看到傷 痛後他的人生已經開始改變,在生命的歷程中伴隨着 他的不再只是痛苦,也有傷痛後的意義。我相信承受 了這麼深重的傷痛後,他們能夠獲得自由和解放!而 我們自己,也希望從他們的故事中覓得心靈的意義和 解放。

我們在一起

在提供心理服務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感到專業隊伍的 缺少、專業力量的缺乏。地震剛發生不久,許多具備 心理諮詢師資格的志願者,懷著熱情來到災區從事心 理康復工作。據統計,當時共計有10餘支隊伍400餘 人,其中很大部分是對心理學感興趣並經過培訓考取 資格的志願者,但他們缺少基本的心理諮詢面談技巧 和臨床操作能力。由此可知,在目前的心理康復服務 發展中,缺乏正規系統的督導,心理治療師的職業 化、規範化、專業化,都是極待解決的問題。

不到兩個月, 我們的志願隊由開始時的 400餘 人,減少至只剩下50餘人。心理康復服務是一項長 期的艱辛工作,需要毅力去完成。我們的志願團隊中 有精神科醫生、專業的心理諮詢師,以及資深的社會 工作者,每週都在社區開展心理康復服務,我們深切 感受到,持續穩定、系統正規的心理康復服務工作是 多麼的需要。我們的隊伍目前還沒有遇到遭災民排斥 的情形,因為我們深知心理康復服務工作是根植於文 化,根植於當地群眾的需要、根植於他們能夠接受的水平,有時候我們需要放下自己作為治療師的身份, 安靜地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聆聽他們內心的掙扎。 過去很多年,我很熱衷於心理治療的各種門派或者技 術,但在臨床和災區的工作中我發現,搭建關係對於 心理康復是何等的重要,在良好的關係中我們會發 現,受創者會逐步向我們開放自己,情緒行為等會慢 慢發生良好的變化。

每週我們會在安置點舉行精神科義診。剛開始 時,我們在災區開設「精神醫學門診」,來求診的人 寥寥無幾。最後,我們決定改為「失眠門診」和「頭 痛門診」,前來看病的老鄉變得絡繹不絕。通過逐步 探索,我們漸漸放棄心理醫生這個稱謂,同樣的出發 點和目的,但是結果卻不一樣了。

再說一個故事:有一天,我和一些精神科醫生 一起義診,來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我問她睡眠 怎麼樣?她說不怎麼好。我問她有多久了?她想了想 說,至少三十多年了,我說每天能夠睡上幾個小時? 她回答,一整夜從躺下就睜著眼直到天亮,好像就是 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有時候雞都啼了,仍沒合 上眼睡著。我問她三十多年也沒有為這樣子看過醫生 嗎?她說,我們不曉得這個是病,只是聽說華西醫院 今天能夠看這個所以過來看一下。這告訴我們,在災 區及時進行大規模的心理健康宣傳教育是何其急切, 迫在眉睫。

還有一個老鄉十幾年前遇上洪水,房屋被衝垮 了,丈夫和一個小孩被衝走了,自此睡眠不好,經常 感覺到將要發生不好的事情,發洪水的場景不斷在腦 海中閃掠,5.12又經歷了地震,重重打擊使她覺得生 活沒有意思,經常提心吊膽,災難的場景不斷在腦海 中浮現。我想,建設和諧的社會,需要健康的身心, 就需要加強心理健康的宣傳和教育,這就要求我們心 理服務工作建立有規範系統,共同協作,可謂任重而 道遠。

學習和創新

面對這麼嚴重的災難,全世界都沒有處理的經驗。中 國人的情感比較內斂,當我們問受災群眾的感受時, 老鄉都會向你闡述許多生活事件,當時發生了什麼 事、她是怎麼樣逃生的,在敘述的只言片語中,我們 可以聽到一點點內心感受。然而,我們發現更多的 是,災民尤其是失去親人的,會用軀體化來表達內心 的痛苦和哀傷,他們說得更多的是地震後胸口疼痛、 胃部不適、腰背痛等等。針對軀體化的症狀,我們以 社區文化為導向進行心理康復服務工作,採用暗示、 按摩、中醫、針對特定症狀的臨床心理處理技術的教 導、體育活動等。社區心理康復服務不再是像過去那 樣的醫生坐在辦公室,治療師坐在治療室,而是需要 我們深入到田野中,山間的小屋裏,甚至可能走上幾 個小時的路;此外我們也需要和政府交流。

社區文化建設

我們經常會問自己“地震震壞的僅僅是房子嗎?”, 我想地震引致的不僅是內心的傷痛,要知道許多災民 不得不離開家園去,在陌生的環境重建一個社區、一 個文化,倒塌的羌寨何時可以恢復?文化的傳承何時 可以重新連接?我真切地體會到,心理治療能夠營造 一個良好的環境,讓這樣一顆災難的種子,在良好的 氛圍下,結出文化的希望種子,能開花,能結果。倒 塌的房屋一年兩年可以建設起來,群眾對於土地的信 仰,對於明天的希望,對於文化的延續等等,我們能夠做的還有很多。

未完成事件

每一個災區的群眾的經歷都觸及我內心深處的真切感 受。張大哥內心當中,有刻骨銘心的傷痛,對於妻兒 的去世,他告訴我「忘不掉的,永遠也忘不掉的」。 張大哥家在山中,他最愛的兒子和妻子和家園在地震 中灰飛煙滅,地震過後,張大哥還心懷希望,堅信他 18歲的兒子會回來,他最愛的妻子會回來,半年過去 了,他習慣到那幾個山頭去看看,他對我說:「我什 麼都做不了,甚至沒有一個可以去哭泣的地方,沒有 照片,沒有紀念,沒有告別,甚至害怕會忘記孩子和 妻子的樣子,我每天都在想,我怕我會忘記」,在什 麼地方可以給這樣多有同樣遭遇的人去表達他們的哀 痛了?

正常化

對經歷重大災難或者創傷的人而言,能及時在一個正 常的環境裏重新生活是很重要的,及時恢復生活秩 序,對於受災群眾的心理恢復會有很大幫助。我們在 心理康復服務工作中發現,許多災民安置到板房區 後,由於土地、房屋、工作的地方通通失去,只能留 在臨時的家裏,無事可做,許多老人在家裏獨自發 呆。災民很多都是農民出身的,時間一向都花在農活 中,沒有特別的文化生活。於是,我們在受災地區尋 找具有當地文化特色的事物,請災區的老鄉和我們合 作協辦具有當地特色的文化活動,藉此,幫助他們自 我痊癒,走向恢復。

我個人的一個深刻的感受是,外界對災區的關切 很多,一個母親告訴我:「這些學生以後怎麼辦?你 看每天都來這麼多人,一會又做活動,一會有接待, 一會又有人送東西,他們的心思哪裏在書本上呢?」 學校需要正常的環境來教學,健康的心理發展同樣需 要一個正常的環境。

一個治療師的自我覺知

許多人問我:你在災區主要用什麼技術?用什麼辦 法?你的心理治療是什麼流派?我告訴他們:那是一 個“心”流派,沒有技術沒有方法。剛開始的時候, 來災區支援的許多心理工作志願者用上了認知行為治 療、藝術表達治療、催眠治療…等等各種方法,我並 非否認這些方法的有效性,許多來訪者也從中獲益。 然而,我們現在面對的是為廣大的中國農村受災群眾 提供心理治療。剛開始的時候,在災區流行一個“防 火、防疫、防心理干預”的說法。要讓災民在正常的 環境裏重過正常生活,以及有規律有組織和系統,需 要四方八面持續不斷的幫助,也需要政府對於心理康 復工作有系統有組織地進行統籌,需要政府的指導和 投入。在有效的管理結構與領導下,我們要訂立清晰 目標,實行角色分工,建立互助系統,共同分享經 驗。四川災區還有很多工作要完成,這需要宏觀的統 籌規劃與目標,更需要志願者、非政府組織、政府之 間的共同協作與努力。

不知不覺說了很多,請原諒我如此絮絮叨叨的將 我近一年的心靈感悟在此分享!

任正伽醫生 中國四川大學華西醫院
心理衛生中心 電子郵件: renzhengjia@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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